人类活动有些靠近取效一端,有些靠近游戏一端。各种各样的绘画,取效的程度不同,但笼统说来,绘画以及其他艺术,比较靠近游戏一端;另外一些活动,比如行医,则靠近取效一端。 行医是手段,目的在于治病救人,或造就最广义的健康。“为艺术而艺术”这话你能听懂,不管你是否赞同,却从没听说过“为行医而行医”。 决定选择的往往不是理想或利益, 而是发生在你身边的具体事情 昆德拉的小说《身份》里,主人公马克是个理想主义者,中学毕业的时候,他把世界上所有能考大学的职业都想了一遍,最后发现当医生是最为利他的,就报考了医学院。治病救人、救死扶伤的确挺高尚的,我们常把医生这个职业说成“崇高的职业”。上世纪初,不少仁人志士都是把自己的职业选择跟中国的前途连在一起,有因此学医的,有因此学农的,有因此投身文学的;鲁迅一开始学医,后来他发现治疗人的身体不如治疗人的灵魂更重要,改事文学了。想想现在,你可能纯粹出于一己的兴趣选择了写小说,可能是因为医生挣钱多选择了学医,好生惭愧。 行医的目的是什么?可以说是治病救人吧。要是有个医生说他的目的是挣钱,你会不会觉得他有点儿鄙俗,甚至恶劣?然而,一个壮工挖土方,为了挣点儿钱,他鄙俗或恶劣吗?也许恰因为医生这个职业格外崇高,为挣钱去学医就鄙俗甚至恶劣? 医生这个职业为什么格外崇高呢?治病救人的确是件很重要的事儿,但种粮食、做衣服、盖房子不重要吗?再说,我们是因为某个行当重要而投身其中吗?的确有马克那样的青年,从理想出发走上一条道路。但多数人未必如此。想想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人,怎么一来就成了农民、建筑工人、医生、画家、官员?我成了郎中,可能是我生在中医世家,可能我叔叔是郎中,看我聪明可教把我带在身边,可能有位神医治好了我少年时的一种怪病,也可能有个庸医治死了父亲。当然也可能,我琢磨着当医生挣钱多。 通常,我们既不是先考虑哪个行业能实现最高的理想然后去选择它,也不是先考虑哪个行业能让我利益最大化然后去选择它。选择,更明显地跟具体的人的具体身世连在一起。 我们生长在相当具体的现实里, 理想一开始就是在现实里呈现的 人生不是股票市场,可以站在外面来权衡得失。行医,从军,或从事地质学、文学、电子商务,我可能被抛入其中,被安排到其中,我可能受到吸引,受到感召,也可能那是经过考虑的选择。现代以来,选择成为人生的关键词。这既是刻画现代人生活的一个重要字眼,也是与现代整体观念配套的一个字眼。例如,萨特强调责任来自选择。 然而,选择这个字眼也积淀了现代观念中一些虚假的成分。例如,责任不一定来自选择。虽然你进入了这个行业而不是那个业行,其中会有某种考虑和选择的因素,但选择总是伴随着出身、禀赋、感召等等作出的。孩童最喜欢跟着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哥哥姐姐,从他们那里学这学那,中学生往往在某个老师那里找到自己的榜样。一个近在身边的榜样,比一个远在天边的榜样有更强的吸引力,也为我们模仿他提供了多得多的细节。 无论理想还是利益,都离不开一个人的具体环境,包括他心仪的生活典范和他自己的禀赋。我从小学起跑步在班里最后一名,我多半不会以刘翔为楷模。即使我像鲁迅似的一心爱国,我若并不爱好文学,没有什么文学禀赋,我也不会想到去写小说、诗歌救国。我们谈论理想与现实,说不能停留在理想上,要化理想为行动,这话当然没什么错,但我想补一句,我们并不是先有个与自己的现实无关的理想,然后面对一个与理想无关的现实,我们生长在相当具体的现实里,理想一开始就是在这个现实里呈现的。 理想需要在成长和 为人处事中变得具体 我们需要在成长和为事的过程中变得具体。学医的漫长岁月里,我们多半时候想的不是怎么悬壶济世,而是学习枯燥的生化学,记住成千上百种药物的名称和成分,一遍一遍重复这种那种操作程序。 糟糕的是,这些知识、技术、规程,你并不能区分其中哪些与你的理想联系紧密,哪些关系不大。无论你一开始怀抱怎样的理想,它都无法原封不动体现在这些实际工作之中。理想不仅变得具体而微,而且一定经历了这样那样的变形。 这时候,就来了异化的危险。你一开始怀抱的那个理想,面对的是具体的制度、人脉、规则、习惯。待到你学会了在所有这些之中把事情做成的时候,你的理想,连同你自己,无可逃避地被改变了。你很少面对我该坚持理想还是我作出改变作出妥协这样的大选择,你的改变发生在难以察觉的毫厘之间。没有这些改变,你将一事无成。但你最终做成的是什么呢?你自己最后变成了什么呢? 简言之,异化的危险在于,你最后做成的事情不可能像你一开始设想的那样子,你自己也不可能保持少年时候的那个样子。在现实生活中,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,这种改变是理想获得了具体的形态呢,抑或是理想逐渐湮灭?绝不像比较一个完整的苹果和一个咬过一口的苹果那么清清楚楚。 充满个人爱好来做一件事情, 丝毫不减弱这件事情的“理想性” 我想说的是,一个行业有它固有的规范,你热爱这个行业,要在其中做得优秀,你自须把这些规范内化到你身上。培养行医的特殊技能和品德,更多在于你深入行医这个行业,而不在于你入行之前的动机。你一开始只是跟着郎中爸爸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本事,还是一开始就抱着悬壶济世的崇高理想,差别不大,你要把这门本事学好,就得掌握这些技能,培养这些品德。即使你一开始学医只是为了养家糊口,照样可能在从事这种活动的过程中成为“理想主义者”。行医这个行业比你的动机包含着更实实在在的理想。 如果你做的事情值得赞扬,你出于个人的爱好来做它又有什么关系?朱瑞峰年复一年从事网络反腐,不断受到骚扰、威胁,我们旁观者也难免为他的人身安危担心。人家采访他,他却说,他就是喜爱做这事,即使妻子为此离婚也不愿放弃。我们从事一个行业,很少能用非此即彼的简单动机来说明,这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因为,动机通常无法与当事人的其他方面割离开来,无法跟他面对的特定现实割离开来。实际上,朱瑞峰的“个人兴趣”与他的拳拳报国之心交融难分。充满个人爱好来做一件事情,丝毫不减弱这件事情的“理想性”。套用夫子实实在在的说法,强为之者不如乐为之者。 行医虽然明显是取效的活动,但像大多数人类活动一样,行医的效果并不是单义的;因此,医疗不能只遵循程式,医疗过程中时时需要新判断;好医生不仅要有好技术,还要有医德;他行医也不只是为了挣钱,行医这种活动本身给他带来生命的意义。
|
共 8 个关于本帖的回复 最后回复于 2013-6-10 17:35